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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唯一入围柏林的华语片,值吗?

2月的时候,《隐入尘烟》成为今年唯一一部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

而7月,这部影片也终于登上大银幕,与我们见面。

其实故事很简单,这是一位身患隐疾、在家中不受待见的农村女性与一位中年农夫的爱情故事。

但,这其实是农村生活常有的样子。

故事一开始,大雪的冬天,一头驴站在院子里。

在明暗与黑白的对比间,女主角贵英与男主角马有铁在屋内与院中同框了。

两个不同空间的人,走入了同一个世界。

影片开始快20分钟,我们才确认饰演贵英的确实是演员海清。

贵英身患残疾,体态佝偻、面目焦黄、皮肤粗糙,全片台词少得可怜,很难让人辨认出她的饰演者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国民媳妇”海清。

在这部电影中,海清兑现了几年前她在First影展上的呼吁,当年她呼吁青年导演多找自己这样的中年女演员拍戏。

如今也算是念念不忘之后的回响。

她在戏中的表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巩俐在《秋菊打官司》中的形象。

张艺谋曾说在拍《秋菊打官司》时,提前把巩俐送去村里体验生活,直到她的言谈举止跟村里的媳妇不相上下。

这次海清也是一样,提前体验生活、学习方言、揣摩角色的一举一动。在一整年的时间内随叫随到,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留出相应的体验时间和拍摄周期。

当我们认不出海清,就意味着她不再是海清也不再是“国民媳妇”,而真的成为了戏中的贵英。

对于一位职业演员来说,放下技术,专心成为角色是表演生涯中值得骄傲的事情。

而对于影片的另一位主演武仁林来说,他则要学习什么是专业的表演。

戏中饰演贵英丈夫的武仁林是一位从来没学过表演的非职业演员,不仅如此,他还是李睿珺的姨夫。

在李睿珺的戏中,亲朋好友齐上阵几乎成为一种特色。

他的《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等都有舅爷爷马兴春的身影。

就像是毕赣导演的《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中都有他小姑父陈永忠一样。

在李睿珺的戏里,他老家甘肃高台县的亲戚朋友、父老乡亲全都是他故事的主角,这让故事从人物底色上就与乡土之间有了天然割不断的联系。

乡土是李睿珺电影的灵魂所在。

他的上一部影片《路过未来》中仅有的一小部分农村场景,明显要比深圳的都市部分更显流畅自然。

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更容易与脚下的土地同频共振,李睿珺和他的乡亲们都是如此。

亲朋好友作为非职业演员当然不好驾驭,但他们对故事场景的熟悉和对农村生活的习惯,足以抵消他们在镜头前的拘谨。

在乡土故事中,他们贡献了独属于乡土的细腻与浪漫。

《隐入尘烟》中有许多非常动人的细节。

马有铁用小麦在贵英手背上拼出了一个图案,他用力按了按,一朵花便印在了贵英手上。

小麦与花,面包与爱情。

马有铁没说一句话,却兑现了两种承诺。

没有一句台词,两人之间深扎在生活中带着泥土芬芳的情感与爱意让我们这些吃惯工业糖精的人,瞬间被这原始的浪漫击中。

见惯了工业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爱情仪式,却不知道农业时代的浪漫竟可以如此含蓄而美妙。

两人一起收麦子、养小鸡、盖房子……

上一次,在银幕上看到土地、麦子、燕子、盖房子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记忆中几乎模糊的农业生活方式在这些细节中重新复苏过来,并被赋予了农耕的诗意。

秋收季节,马有铁忙着割麦,贵英带着干粮,二人在地头靠着麦秸垛一起吃饭。

二人出门,马有铁关心妻子的方式是,休息时一定要让贵英吃一个苹果。

这是最原始的夫妻形态,男耕女织式的农业家庭形式下,一对平凡夫妇的日常,不刻意渲染,却在近乎白描的镜头下溢出朴素的情感。

贵英要用鸡蛋孵几只小鸡仔,用灯泡放在透光的纸箱里保温。

灯光从纸箱的洞孔上散射出来,整个房间都被点点柔光笼罩,摇曳着温暖和爱意。

情感,在这些不动声色的画面中滋长流动,将两个“被抛弃者”纳入了幸福之地。

他们在村庄里辗转,终于决定要亲手建起自己的房子。

这是一个非常动人且又十分具有隐喻意味的段落。

拉砖、砌墙、上顶,每一步都是马有铁和贵英二人靠双手完成的。

他们唯一的财富是那头黑驴。两人毫不惜力,却舍不得累坏了牲口,只有在力不能及的时候,才让这头黑驴发挥一下它的作用。

事实上,身有残疾的贵英和身无长物的马有铁在农村属于非常边缘的个体。没有人会去真正共情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对于村子而言,更多是在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恰是这两个农村生活里的弱者,却对土地、牲畜、庄稼有着异乎寻常的理解与共情。

他们脆弱却又坚韧,如同孕育粮食的土地,即使被践踏也从不厚此薄彼,一次次生长出麦穗和希望。

在狂风暴雨的夜里,他们跑出去为没盖好的房子披上塑料布防水。

一次次铺上,一次次被暴风雨吹打散落,然后再一次重新铺好。

像是风雨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倔强不甘而又满怀着巨大的希望。

私心里,我认为这是李睿珺最好的一部电影。

它有着李睿珺一贯的乡土情结,保留了农村生活中的诗意与浪漫,与此同时,它也以极其克制的姿态面对并接纳了农耕的残酷。

片中,马有铁唯一一次与贵英起争执,是他埋怨贵英怎么能连一捆麦穗都无法递上驴车。

贵英身体的残疾让她的劳动力水准远远低于平均值,而在以体力说话的农活面前,贵英当然是弱势的一方,这也是她不爱说话、性格怯懦的重要原因。

在农闲时,马有铁有时间有心情给予贵英更多关心甚至是浪漫,但是进入农忙,体力和生产力之间的矛盾被放大。

生气并非因为他性情大变,而是在特定的时间和资源之下,农耕文明暴露出了它残酷的一面——对人的体力的高度需求。

一个农村家庭,劳动力多少基本决定了这个家庭的生活水平高低,从这个意义上说,贵英确实加重了有铁的生活负担,这是非常现实的矛盾。

对于这种无法忽视的矛盾,导演点到为止,他关注的并不是这类无法解决的结构性问题,而是两个鲜活的人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用心生活。

在当下的语境里,农村是银幕上的边缘体,而影片中的这对男女主角又算得上是农村的边缘人。

可是在导演李睿珺的影像里,他弱化了人物边缘的社会属性,而着眼于最原始朴素的两个生命个体的生活。

他以细腻温柔的镜头抚过他们,将他们作为故事的中心,点滴呈现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滋长。

扎实、朴实,充满对土地的挚爱,在李睿珺熟悉的甘肃土地上,他的影像汲满生命之泉,处处流淌着丰沛自如的乡土情怀。

这部《隐入尘烟》距离导演李睿珺的上一部电影《路过未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一路走来,李睿珺的故事始终围绕着甘肃的土地。即使中间有《路过未来》这样主体部分为都市生活的影片,也仍是与甘肃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人问李睿珺为什么一直在甘肃拍农村的故事,他说:

“ 电影有的时候就像一扇窗口,它帮你推开了另外一扇窗,供你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同一时间或者不同时间的不同纬度的人们的生活。我觉得我作为那里的人,有机会从事一个影像工作,我不去拍,可能就又更少一个人去拍,那我就去做一个那片土地的记录者。 ”

当他在《隐入尘烟》中用一年的时间去展示甘肃农村的四季时,他已经成为了那片土地的记录者。

在他熟悉的土地上,我愿称今日上映的《隐入尘烟》是他最意蕴丰富的一次表达。

在它之后,我们真的可以相信,他有带来惊喜的能力。

即使下一次仍然需要五年,也一定值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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