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近代“体育教育”语词来源探析
摘 要:“体育教育”一词作为学术界广泛使用的词汇,从诞生之时起便蕴含了不合理性,从逻辑学角度而言,“体育”原本就是“身体教育”,不必再添“教育”作为后缀,因此“体育教育”的组合颇为怪异。1950年代,这一问题曾引起关注,但遗憾的是最终并无定论。基于此,本研究以探索历史遗留问题作为出发点,运用文献资料法、关键词研究法、逻辑分析法对近代“体育教育”一词出现的成因进行探讨。结果认为,“体育教育”一词在近代出现的成因主要归咎于体育概念内涵与外延的扩大,其根源在于“体育”与“运动”两个概念的相互纠葛与混淆。“体育教育”虽然怪异但合理合法,建议加以规范后继续沿用。
1957年,《體育文丛》发起了一场名词讨论会,学者们围绕“体育教育”一词展开了讨论,参与者包括林笑峰、袁敦礼、王汝英、张鸿盘等,林笑峰的《应取消“体育教育”一词》引起关注,他对“体育教育”一词的合理性表示质疑,并建议取消这一说法。[1]其观点一经提出,便引起了大众的热议,并一度上升到对体育概念的大讨论,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场笔墨交锋并没有达成任何共识,之后也没有被重新提及,最终,“体育教育”一词来源及其存在的必要性却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从学理角度而言,“体育教育”一词的确存在明显的逻辑问题,若“体育”被理解为是一种身体的教育活动,那么“体育教育”就存在“教育”词意重复的现象,按此推理,“体育教育”一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但事实上,自21世纪以来,“体育教育”一词使用量激增,已成为体育界最为流行的用语之一,此现象说明“体育教育”一词已被学界广泛使用,这意味着“体育教育”一词定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它“为何合理”的问题一直尚未得到解释。据此,本研究以“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 [2]中的文献为依据,考察“体育教育”一词的缘起及其成因,力图阐明这一长期以来的历史遗留问题。
以清华大学图书馆收录的“全国报刊索引”专业版数据库为检索工具,选中“高级检索”模式,在题名一栏中输入“体育教育”关键词,检索范围确定为1833—1949年,进行精确检索,共获得94篇相关文献(检索时间为2019年4月)。其中《教与学》杂志中使用该词次数最多,共15篇,《教育论文摘要》与《勤奋体育月报》次之,各有5篇。另外,“体育教育”一词还可见于包括《新闻报》、《广播周报》等27个报刊中,各报刊使用次数最多不超过4次。从文章作者来看,涉及人数达到30位,其中金兆均的使用次数最多,为5次。以发文年份而言,文献显示“体育教育”最早出现时间为1920年(见图1),1932年左右开始增多,1937年达到顶峰,随后迅速回落,1941年后使用次数处于较低水平。
简言之,近代“体育教育”一词的总体数量不多,除1937年出现36次外,其余年份使用次数均在10次以内,表明该词并未得到广泛使用。仅就数量而论,“体育教育”一词不足以造成相关概念的混淆,但问题在于,这一词的出现本身就伴随着诸多疑问,数据库文献显示,“体育”一词最早出现在1900年的《绍兴白线],最初的含义为“儿童身体的养护”,属儿童教育领域,但1903年以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主要领域转向“学校教育”,之后数年内,这一含义一直较为稳定,不需要在“体育”一词之后额外再加“教育”之后缀。因此,1920年及之后出现的“体育教育”便成了怪异现象。
要解释这一问题,需要从1920年前后有关的文章中寻找线索,整理与分析资料后发现,1920年“体育教育”一词的出现不具有特殊意义,当时《青年进步》杂志中出现的“体育”一词几乎都指向教育,无需额外使用“体育教育”,1922年前后同样如此,但是到了1924年,“体育”与“体育教育”两个词语的混淆便初见端倪,当时《教育与人生》杂志中的刊载了一篇名为“体育消息:国内:湖南省敎育会暑期学校之体育敎育组”的报道[4],在题名中“体育”与“体育教育”罕见地同时出现,表明二者的含义可能存在区别,接着进一步分析同年《教育与人生》杂志题名中含有“体育”的文章,发现多数文章的“体育”一词已不完全与学校教育相关,如以“体育消息”作为标题报道“运动赛事”的陈述方式十分多见,暗示此时“体育”的含义开始拓宽。由此可以推测,1924年前后“体育”一词的含义可能发生了变化,促使“体育”含义发生变化的主要成因较为复杂,其中“体育”与“运动”概念的混淆是主要因素,具体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篇名中以“体育”作为题名,后又出现“运动”一词。如“体育:田径赛运动教授法”[5],“体育研究:述学校运动会”[6],“ORGANIZATIONS:体育:运动会职员”[7]等;第二,“体育运动”一词的出现,如“帝制运动与体育运动”[8],“妇女丛谈:妇女体育运动之商榷:(中英文对照)”[9]等,“体育”与“运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并列时应表述为“体育与运动”,因而,出现“体育运动”一词会导致是以“体育”为主,还是以“运动”为主的混淆,进而造成“体育”之本意被排挤。据此,本研究认为,“体育”与“运动”含义的混淆是“体育”含义发生变化的主因,下文将以此为出发点从三个角度来论述“体育教育”一词出现的原因。
首先,“公共体育场”的出现是促成“体育”概念发生变化的重要因素。对于“公共体育场”的来源,在近代已有较为清晰的解释,如论者丁谦益撰文谈到“公共体育场”指各种关于运动器械之(公共)场所,其名源出于欧美各国,若直译则为“游戏场”,但当时由于游戏二字易造成误解,故以“体育场”称之。之后作者补充说,公共体育场的本位功能在于吸引民众利用闲暇时间进行科学之游戏,以改善社会风气,造就善良之国民,因此场地提供的设备器械大多重在唤起个人之兴趣。[10]
“公共体育场”作为近代体育领域中的重要概念而频繁出现,在“全国报刊索引”专业版数据库中以“公共体育场”作为题名进行精确检索,出现的条目共计1 272个。从其整体走势来分析(见图2),“公共体育场”一词自1911年出现时便不断增多,1910年代至1930年代快速增长,1933年使用次数达到最高点,随后迅速回落,1940年代使用次数处于较低水平。当时多数文献显示,提倡者意图在于为市民提供活动场地,以运动会或单项竞赛等作为教育手段,实现对民众的体育教育,正如丁谦益所说,由于体育场与学校体育、家庭体育均有密切关联,因此“于教育上亦可得其大辅助矣”。[10]
但问题在于,当时“公共体育场”一词定位模糊,从活动开展的情况分析,除举行基本的竞赛活动外,“公共体育场”还多用于各类其他非体育类活动(如、军事、社会活动等)。因此,“公共体育场”实际从最初的游戏场转变成了运动场、休闲娱乐场和公共集会场,这就使得“公共体育场”中原本的“体育”(民众身体教育)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增加了“运动”“娱乐”“社会活动”等成分,其中尤以“运动”的要素最为显著。但由于“运动场”的概念早先已经存在,这将导致人们认识上的混乱,典型的例子是1933年《中国建筑》杂志刊登的一篇文章标题中同时出现“中央体育场”与“中央运动场”,暗示此时已有人意识到需要将两个说法加以区分。
其次,以同样方式检索题名为“体育会”的文献发现,“体育会”是近代出现的另一个高频词(2 442次),[2]它的产生也容易导致“体育”含义的改变。走势图显示(见图3),“体育会”数量自1915年后呈快速增长趋势,1910—1919年、1920—1930年代总次数达到600次以上,1930年代甚至超过了800次,后迅速回落。
从刊登“体育会”标题的报刊来源分析,出现“体育会”次数排前几位的分别是《新闻报》(589次)、《学生》(494次)、《北京大学日刊》(130次)、《暨南校刊》(108次),[2]除《新闻报》外,其他杂志报道的“体育会”含义均与学校有关,说明“体育会”从属于学校内组织。考察其早期含义发现,“体育会”类似于现在的“体育社团”或“学生会”,为学生自治组织,其中设立会长、副会长、干事等职位,主要负责学生的课外活动和比赛活动,下设足球部、篮球部、排球部等。[11]自1920年以后,“体育会”多与各类运动比赛相关联,随之涉及到赛事报道问题,如《暨南校刊》1929—1933年的文章中大量出现报道“体育会”举办运动比赛的消息,且均用“体育会消息”作为标题,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南洋周刊》1924—1926年的文章中,《北京大学日刊》的处理方式稍有不同,主要为“体育会+各部门”的方式发布新闻。
从“体育会”内涵角度进行分析,“体育会”应与“运动会”“竞赛会”“竞技会”等并列。但“运动会”早已是固定的概念,而当时并无“竞技会”“竞赛会”之说法,因此,“体育会”一词的出现实际上混淆了“体育”与“运动(或竞技)”的含义,进一步说明“体育”已超出了字面上的含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体育”含义已不仅仅指向身体教育,还包括了学校课外的相关竞技活动,甚至是校外的竞技活动。
“运动”与“体育”分属不同的概念,“体育”本意为“身体教育”,“运动”则是体育或竞技的方式,两者既有联系,更有区别,由于长期以来人们对“运动”与“体育”并未作出严格的区分,从而导致了两者及与之相关说法表述上的混淆,进而造成“体育”与“运动”的互用与混用,本研究以两对相关概念为例说明这一现象。
第一对概念是“体育新闻”和“运动新闻”。虽然“体育新闻”和“运动新闻”在近代报刊中出现次数较少,但却十分重要。将两个概念在近代报刊中的使用频率进行比较,可对“体育新闻”与“运动新闻”词语使用的走势有基本了解。对比下图4所示“体育新闻”和“运动新闻”历年使用量后发现,1927年之前“运动新闻”使用频率较高,“体育新闻”使用频率很少,但自1927年开始,“运动新闻”使用次数逐渐减少,“体育新闻”使用频率逐渐上升并占据了主导地位,且在1930年、1934年达到了两次高峰。
仅从字面上理解,“体育新闻”与“运动新闻”的含义清晰,指向明确,不足以产生混淆。但学校内会经常举办运动竞赛活动,若要报道相关的赛讯,难免会面临“体育新闻”与“运动新闻”的用词两难选择,而“体育”是学校中经常使用的习惯词语,从而导致了“体育新闻”使用占据主导的现象,同时也进一步说明了“体育”从原初“身体教育”内涵到包含“运动”内涵的变化,即导致“运动新闻”逐渐被“体育新闻”取代现象,此事实可从图4中“运动新闻”在1925年之后逐渐减少得到证实。
如表1所示,《沪江大学月刊》在1926年均用“运动新闻”作为标题报道运动赛事,但在1927年《沪江大学月刊》选择用“体育新闻”取代了“运动新闻”,而《清华周刊》《国立上海商学院院务半月刊》《南洋周刊》等杂志则直接采用“体育新闻”报道比赛。由此观之,运动竞赛的大量开展导致了“体育新闻”成为了主流用语,进而说明体育内涵的扩大。
第二对概念是“体育消息”与“运动消息”。1930年以前,“体育消息”和“运动消息”都可以用来表示有关运动竞赛的消息,但“运动消息”的含义并不固定,还可以指向社会运动,如“卫生运动消息”“合作运动消息”“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报道学校运动新闻的“运动消息”逐渐减少,后期均用来表达与体育活动无关的消息。与“体育新闻”“运动新闻”概念使用情况相类似,若在学校内报道运动竞赛的消息,“体育消息”是更为常见的表述。图5说明,整体趋势上,“体育消息”的使用频率占据绝对优势;分段来看,1923年、1934年“体育消息”达到两次高峰,1940年以后“运动消息”虽然也有使用,但基本用以报道与体育活动无关的消息。
这一情形的出现或许与当时人们对“运动”一词的认识有关,近代各类社会运动频繁出现,其重要性无疑高于运动比赛,为了表述更加清晰,明确区分竞技运动与社会运动,近代人们可能不再使用“运动消息”报道运动赛事,这也为“体育消息”取代“运动消息”提供了铺垫。
综上所述,无论是“体育新闻”替代“运动新闻”,还是“体育消息”取代“运动消息”,都意味着“体育”内涵发生了变化,此时的“体育”早已不是原初的 “身体教育”。
众所周知,近代“体育”一词最早由日本传入,本意为身体教育(physical education),它与智育、德育、美育等并重,共同构成了学校教育的体系。因此,自“体育”一词诞生之初便包含了“教育”属性,如果在“体育”一词之后再加“教育”便有画蛇添足之嫌。但问题在于“身体”并不是学科,无法成为大概念,一旦涉及到陈述运动或竞赛时便面临表述方式选择上的困难。在此背景下,近代人们选择直接用“体育”来指涉有关体育的一切内容(包括课堂教学、课外活动、运动会、学生会),由此“体育”便失去了其最初狭义的含义,不得以扩大了“体育”概念的外延。
“体育”外延在不断扩大的过程中,表现为含义不断被“运动”侵占,造成这一现象根源在于体育与运动含义边界本就模糊,同时又缺乏概念规范,使得大众默认两者可以互为替代。
如何处理“体育”与“运动”之间的概念区分便成了近代学者们需要解决的重要课题。为了澄清这对概念的区分,学者们提出了多种尝试,其中之一的做法是将“体育”与“运动”两者并列使用“体育与运动”,如学者徐箎[12]、张金鉴[13]、惠[14]、志坚[15]等都是典型代表,其中志坚认为,“体育”与“运动”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不同之处在于“体育”是以人格为目的的教育,而“运动”是以战胜对手为目的的活动。张金鉴也指出了当时人们对于“体育”与“运动”认识错误的问题,并针对两个概念进行阐释与区分。
也有的学者直接使用“体育运动”一词,如上文已提及的《帝制运动与体育运动》一文,作者提到国志薄弱主要源于体育之不振,并表示“欲养成健全之国民,则体育运动,又恶可少乎。”[6]这篇文章在标题上还同时呈现了运动的两种不同含义——社会活动和身体活动。
将“体育与运动”与“体育运动”两词在近代报刊中出现的频率加以对比,发现“体育运动”的次数(176次)要明显多于“体育与运动”(9次),这也意味着当时人们更倾向于运用并列概念来解决“体育”与“运动”的关系问题。
但问题在于,“体育运动”一词的出现反而易促们在“体育”和“运动”认知上的偏差:第一,“体育运动”到底是指原本的含义(身体教育)的“体育”还是指内含运动(竞技运动)的“体育”;第二,“体育运动”到底是指身体教育的“运动”,还是“竞技”的运动。实际上,当时人们所谈的“体育运动”主要是民众体育,其目的为了增强国民素质,即最初“体育”之身体教育的引申用法,但随着这一说法的不断增加,“体育运动”开始与运动竞赛等同。
本研究认为,“体育运动”词语的大量使用直接催生了“体育教育”。其主因在于,由于“体育运动”拥有多元指涉,体育中原有的教育含义将难以独立,在此基础上,理应该创设一个能准确表述学校体育的词汇,为了凸显“体育”的身体教育原本含义与价值,“体育教育”一词便具有了存在的理由。
需要補充的是,“体育与运动”的用法并不会催生“体育教育”一词。因为当“体育”与“运动”组合成“体育与运动”之后,“体育”与“运动”是一对并列概念,“运动”主要指向“竞技运动”,“体育”指向“身体教育”,其中“体育”的最初身体教育之含义并未发生改变,所以不需要提出“体育教育”一词替代内含身体教育之本意的“体育”。
以下走势图显示(见图6),“体育教育”的使用始于1920年,在1920—1932年之间出现的次数很少,而到了1933年之后逐渐增加,且自1933年以来,“体育教育”的走势与“体育运动”十分相似,这种相似的走势轨迹也显示了两者之间相互影响的痕迹。
“体育教育”一词在报刊中的使用数量达到高峰并明显多于“体育运动”是在1937年,此时在民族复兴呼声的影响下,《教与学》杂志开始介绍外国的体育概况(见表2),学者们一致使用了“体育教育”而非“体育”,表明“体育教育”一词逐渐具有实际意义。
如上所述,“体育教育”一词出现的主要原因是“体育”一词内涵与外延发生了变化。其中,“体育”相关概念的出现拓宽了体育的含义,为“体育教育”用词的产生奠定了基础;“运动”与“体育”的互用模糊了体育内涵的边界,进一步促成“体育教育”一词的产生;最终,“体育教育”是“体育”在与“运动”纠葛下分化的产物。
通过对近代多个概念混淆现象的分析,基本理清了“体育教育”一词产生的背景,认识到“体育”一词的含义扩大是不可避免的,而“体育教育”一词作为“体育”含义扩充后的衍生之物,有其合理的一面。“体育”一词历经漫长的发展演变后,当下的含义已经完全改变,无法用其最初含义身体教育(physical education)去理解,其原初的含义早已转移到“体育教育”一词中,因此,两个概念均有存在的必要,但由于表达方式容易引起争议,若任其自由发展或将造成更大的混淆,建议学界对这对概念加以澄清和规范。作为体育研究者而言,应对相关表述的流变有清晰的认识,并在明确这些名词含义基础上合理运用于不同的场合。
[3] 中国近事:松江商人注重体育[J].绍兴白线] 奎.体育消息:国内:湖南省敎育会暑期学校之体育敎育组[J].教育与人生,1924(42):15.
[5] 叶家俊,杨培瑧.体育:田径赛运动教授法[J].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学生杂志,1915(1):1-6.
[6] 孙掞.体育研究:述学校运动会[J].安徽省立第二师范杂志,1915(2):7-11.
[9] 婦女丛谈:妇女体育运动之商榷(中英文对照)[J].中华英文周报,1921,5(116):372-373.
[11] 本校纪事.体育会修订章程:本校体育会近修订章程如后[J].北京大学日刊,1918(2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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